櫻桃是四狗娘在涼水河邊的老櫻桃樹下撿到的。
　　
　　那天，下過一場雪之后，終于出太陽了，雪被照得白亮亮的，很刺眼。串門回家的四狗娘剛走到涼水河邊的那棵老櫻桃樹下，“撲通”被什么東西絆了個豬拱地，揉著腚剛爬起來，她就“嗷”地嚎了一聲：“死人！死人啦——”
　　
　　夜里被風旋來的一堆雪下，半掩著靠櫻桃樹斜躺著的櫻桃。
　　
　　三碗紅糖老姜湯灌下去之后，櫻桃喉嚨里“呃、呃”幾聲還了陽，沒過兩天，臉蛋就紅撲撲的了，把四狗看得喉結上上下下地動。四狗小時候跟人打架，被戳瞎了一只眼，腮幫子上還落下了一長條蜈蚣樣嚇人的疤，都快四十歲了，也沒討上媳婦。
　　
　　四狗娘看了看兒子瞧櫻桃的眼神兒，就特地割了二斤肉，包了過年時才吃得上的餃子。
　　
　　櫻桃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四狗娘于是就給她起名叫“櫻桃”。而且，櫻桃說話，只會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你問她吃的啥飯，不管碗里裝的是面條，還是菜湯，她只會說“打糊、蒸窩兒”。騎河鎮所在的黃河灣里，都把玉米粥叫“糊涂”。櫻桃說的“打糊、蒸窩兒”，就是熬“糊涂”，蒸窩頭的意思。
　　
　　吃那頓餃子時，四狗娘拿筷子指著餃子問：“櫻桃，今兒咱吃的啥飯？”
　　
　　“打糊、蒸窩兒。”櫻桃把一個餃子咽下去，仰起臉，沖四狗娘說。
　　
　　“賤種哎，就知道賤飯食！俺白割二斤肉了？！”四狗娘吼著，抄起筷子就朝櫻桃的腦門上戳。四狗趕緊把櫻桃拉起來，甩出衣袖捂住了櫻桃額頭淌出的血。櫻桃貓在四狗懷里，惶恐地盯著四狗娘手里的筷子，渾身顫抖，抖得四狗心尖兒疼。
　　
　　“櫻桃，別怕別怕，你不是說要‘打糊、蒸窩兒’嗎？俺等著喝你打的‘糊涂’，吃你蒸的窩頭哩……”四狗擦著櫻桃額頭上的血，暖暖地說。櫻桃貓在四狗懷里，竟然笑了。
　　
　　然而，櫻桃不但不會說句囫圇話，而且啥活兒都不會干，別說“打糊、蒸窩兒”，連掃地都拿不住笤帚。四狗娘要把櫻桃送到大隊部，讓大隊支書發落她，四狗死活不肯。四狗娘沒法了，就擺了一桌席面，對街坊鄰居說櫻桃是她的兒媳婦了。
　　
　　櫻桃和兒子圓了房，四狗娘就更聽不得“打糊、蒸窩兒”了，聽到櫻桃說一次，她就罵一陣，罵得不解氣還要擰她的嘴。有一回看著娘罵完自己媳婦之后，又要伸手去擰她，四狗嘆了一口氣，一把把櫻桃拽到自己屋里，抱住她說：“櫻桃啊，俺這輩子，能吃上你蒸的窩頭么？”
　　
　　一瞬間，櫻桃仰著的臉上，落滿了四狗的淚水。
　　
　　哪知道，從那天開始，櫻桃就像中了邪似的糟蹋糧食——她把家里的面偷出來，躲到涼水河的河灘上，兌上河水偷偷地揉面“蒸窩兒”，但不管她怎么團，手里的窩頭就是團不囫圇。那年月，生產隊分的口糧大多是玉米，玉米面太散，沒黏性。
　　
　　有一天四狗不在家，櫻桃照樣往外偷玉米面。四狗娘氣急了，抓起一根藤條，把櫻桃往死里抽，抽得櫻桃滿地爬，邊爬，邊嚎：“俺，蒸窩兒——俺，蒸窩兒啊——”
　　
　　四狗回到家找到娘，陰著臉說：“她想學做飯，你就教她唄。你咋能下這么狠的手打她啊？”
　　
　　四狗娘眼一瞪說：“教她做飯？我糟蹋不起糧食！”
　　
　　四狗“哼”了一聲，回到自己屋里，用鹽水很仔細地擦洗櫻桃身上的血痕。擦著擦著，四狗看見櫻桃眼里流出了淚，嘴里一直咕噥著：“打糊、蒸窩兒，打糊、蒸窩兒……”但挨了那頓打之后，櫻桃再也不敢偷玉米面“蒸窩兒”了。
　　
　　四狗娘開懷晚，三十七歲那年才生下了四狗，但四狗還沒學會走路，四狗爹就得了“氣鼓病”走了。本來，四狗娘覺得，四狗是家里的獨苗，櫻桃傻就傻點兒吧，只要能生娃，她窩在自己心里幾十年的一塊心病，就風吹云彩一樣，散掉了。四狗娘私下留了神，見櫻桃居然沒月月落紅,于是就領她到城里的大醫院瞧病,一個矮胖矮胖的女醫生檢查了半天,扒下口罩沖四狗娘說：“說簡單點兒吧,‘石女’是啥意思,懂吧？她啊,生下來就是‘石女’！”
　　
　　四狗娘一聽這話,臉色立馬跟煮熟了的紫茄子一樣,丟了魂兒似的回到騎河鎮,沒進家直接去了大隊部,吵吵嚷嚷地要支書趕緊把櫻桃打發走。正嚷著,四狗來了,說：“別吵吵了,我不跟櫻桃離婚。”拉上櫻桃就回了家。四狗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四狗哎,你個鱉孫,娶了媳婦不要娘哎——”
　　
　　櫻桃雖說被四狗硬留下來了,但四狗娘沒有一天不罵她、擰她,甚至拿藤條抽她,而且還天天不讓她吃飽飯。因為有不能生娃這個短處,四狗再疼媳婦,也攥不住老娘的手、堵不住老娘的嘴……
　　
　　櫻桃慢慢也知道了婆婆天天罵她的原因,很快就一天天地瘦了下來,最后,臉黃得跟舊草紙一樣,眼窩又烏又深,看著嚇人,那雙眼睛,也一天天地沒神兒了。她走在騎河鎮的街巷里時,遇見人就說“打糊、蒸窩兒,打糊、蒸窩兒……”
　　
　　那年生產隊收完秋,麥子也種上了。四狗隨生產隊的男勞力到離騎河鎮以南十幾里地遠的黃河灘上加筑大堤。身邊沒了四狗,櫻桃就天天在深秋的冷風里,跑到騎河鎮南地,坐在穿鎮而過的涼水河河岸上,順著河道往南看,一看就是一整天……
　　
　　冬天要來了,四狗仍沒回家。北風一場接一場地刮,鎮上的人都縮在家里,很少有人出門。這一天,忽然有幾個娃大喊大叫著跑回鎮里,說櫻桃死在了涼水河的河灘上。四狗娘和鎮上的很多鄰居,趕緊慌慌張張地往騎河鎮南地的河灘上跑。
　　
　　櫻桃身旁的河灘的一塊很平整的泥地上,擺著一大片用河泥團成的泥窩頭,橫成排、豎成列,每一個泥窩頭都像小塔一樣,圓圓的,尖尖的……北風在涼水河的河道里一陣陣地躥過去,初冬的陽光沒有一點暖意,卻把那一排排泥窩頭,耀出了一排排金色的光芒……
　　
　　櫻桃的身子已經僵了,她臉朝南,橫躺著,眼睛閉著,心滿意足的樣子。